城市太把孩子当人,乡镇太不把孩子当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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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时候为地方教育尽一点力量,不是靠理想主义支撑,不需要放弃正常的生活追求,到那一天,我们才配来讨论用什么评价方式,决定所有中国孩子的未来。


列席深圳政协会议的十三岁少年柳博,上交的提案是"不要让一张考卷决定我们的未来"。先不管柳博穿的是什么牌子西装,就这个提案而论,舆论场也争议颇大。赶上岁末年初,返乡大潮,"乡村和乡村教育"的命题又借此浮出海面。


不让一张考卷决定孩子的未来,如果把范围限制在深圳市范围内,我相信并无大谬,因为深圳市的普遍生活水平,已经到了可以讨论如何进行"素质教育",如何培养"素质型人才"的层面。然而,如果放在整个中国,尤其是像毕节这样的留守儿童新闻之乡头上,这句话就会显得像一句笑话。

反对这句话的朋友说,如果一张考卷决定未来,农村的孩子还有一点上升的希望,如果实行"素质教育",城乡的教育落差会更大,农村孩子更没机会。也有人反驳这种说法,说中国高考一直是一张考卷定未来,但农村孩子的录取率仍然每况愈下。

在这个问题上,我不主张讨论多元化评价和素质教育,那相当于中了箭,把头剪掉。不管评价怎么变,乡村的凋败与崩塌,让乡村教育一路下滑,怎么改动评价方式,也改变不了城乡教育差距越来越大的事实。

说句狠话,现在中国大学前教育的现状,是城市太把孩子当人,乡镇太不把孩子当人。

如果把教育问题局限在中国的城市,随便搜一搜走一走看一看,你一定会明白,城市家庭在唯一的孩子(大部分)身上投入了多大的资源。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,很多城市家庭逐名校而居。家族支持砸锅卖铁也要弄个学区房的为数不少,把偏远的大房子当别墅,十多年在各级学校附近租着蜗居,受着憋屈的,也大有人在。我就不详说家长群里的互相攀比,孩子一次考试怎么搅得上下三代鸡犬不宁的了。有时想想也很奇怪:费那么大劲使那么多钱,其实大多数孩子还是会在这座城市里,过着跟他们父母差不多的生活,好点或差点,跟这十多年的一次又一次考试有多大关系?现在投入那么多金钱、精力与情绪,所为何来?把争当学霸的时间,用来培养、深化一门相伴一生的爱好,会不会让他们的未来更快乐幸福一些?

在县城这个层级,孩子们或许没有双语班可上,没有考美国高校的选择,但他们有毛坦厂,有衡水一中。因为出路更为狭窄,家长与孩子投入的资源比例势必更高。我想这个层级的家长孩子,是最欢迎"一张考卷定未来"的,因为只有这样,他们才能用更多的学习时间,更拼命的劲头,来与都市家庭的资源优势相对抗。

 


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高三学生撕书减压


再往下走,到了乡镇,教育问题又变了。不是实施什么教育的问题,而是有没有合格的义务教育的问题。"乡村教师"尤其是乡村女教师,曾经是我们父辈少年时一个美好的梦想。可是,今之稍有才能抱负者,凭什么会留在乡村当一名收入低微前途渺茫的教师?乡村教育,难道能靠城市与国外的志愿支教者来维持与振兴吗?

有专家说,素质考核,也可以加入农村技能之类。以我所见,在今日的教育体系中,如果想通过考试脱乡入城,哪家孩子敢不全力以赴?穷家出娇子,农村但凡出个能读书的娃,谁还让TA正常地干农活?如果正常干农活,恐怕也考不过那些脱产的同学了。而一旦考学失败,被迫回乡,这些娇子又会成为百无一用又不肯安分守己的农村知青。路遥《人生》中写的高加林,而今不但并未绝迹,随着教育资源的落差增大,农村生源的比例走低,恐怕在今天破败的乡村里,萧条的城镇中,越来越多。

所以,放弃子女教育,在乡镇之中,变成了一股让人忧心的风潮。如果一村之中,总是有人在外读书的家庭,最是屋败檐凋,怎样才能说服父母"再穷不能穷教育,再苦不能苦孩子"?风险大而收益低,下层民众也不是傻子,政府在这种状况下应当扮演什么角色,做到什么地步,值得深思。

再退一步,乡镇中考出了一批人,读大学留都市找工作,大抵也是蚁族,其中佼佼者成家立业,成了所谓"凤凰男",不说他们自身对都市的融入艰难,也不说家庭对他们在经济上的补偿期望带来多大压力,就说这些凤凰男,对于乡镇教育的积累与提升,有什么好处吗?这等于是损不足以奉有余,让本来就教育资源贫乏的乡镇往城市输血。你说这城乡教育差距怎么能缩小?

 


都市蚁族


从古以来,中国的教育就有巨大的区域差距。科举最终锁定四书五经为出题范围,以八股为形式,有一个功能是降低应考成本,让"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"有可能实现。后来还包括一些措施如官员子弟另开科场,北闱不取南方魁首等等,都是为了平衡教育落差。高考实行一考定终身,而且数十年来在全国统考与各省自主命题之间摇摆不定,也是在寻求一条尽量公平的道路。然而教育产业化、高校扩招的改革大趋势,不但未能振兴最基础的国民教育,反而让城乡之间的教育差距日益增大,社会固化日益加剧。

我不是教育领域专家,只是凭见闻与常识,觉得中国教育亟待改变的重点有二:一是公共教育资源如何与产业经济剥离,并尽可能地向教育落后地区倾斜;一是教育落后地区的教育成果(主要是培养的人才),如何能够实现向教育落后地区的反哺与回流。这两个问题,又是相互关联的,核心大概是:怎么让人才、器材、钱财,能够往教育落后地区流动,这个流动的动力怎样产生?

有学者说不要把传统社会的乡绅与家族浪漫化。这一点我同意。对现状不满,就从历史中寻找资源并夸饰放大之,解决不了社会变化之后的问题。城乡一体化或许是可见的出路,但城乡一体化,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农村城市化,且不说农村全面城市化的难度有多大,就算农村全面城市化了,真的就好吗?我们现在去中国大多数县城甚至乡镇,会发现新城都道路阔大,高楼林立,很有城市的样子,可是探究其内核,会发现整个社会,处于一种不城不乡的畸形状态。

话越说越复杂了。我还是回到自身说一句吧:什么时候,制度、技术、资源等各种外部条件,能够让我愿意,也有可能回到那个方言相通,口味相合的地方,为地方教育尽一点力量,不是靠理想主义支撑,不需要放弃正常的生活追求,到那一天,我们才配来讨论用什么评价方式,决定所有中国孩子的未来。

 


作者:杨早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知名文化学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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