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侯虹斌

 

短短一天多的时间，一篇文章《罗一笑，你给我站住》，就由病毒式传播，变成病毒式辟谣；辟谣的过程中，又生出了新一轮的谣言；又有调查记者跟进，视频新闻跟进，反复增充新的信息。故事进展之快，令人目不暇接。

 

▍一

 

事情的起因是，一位叫罗尔的父亲，发布了一篇公号文章，称自己5岁的女儿罗一笑患了白血病，治疗费用"平均每天上万"。同时，罗尔好友"刘侠风"也发文章称罗尔为给女儿治病已花去20余万，希望大家帮助；每转发一次文章，他的公司将向罗尔定向捐赠1元。

 

这篇公号文章，很快已收到270万的打赏。这种传播效果，大概是白血病儿罗一笑的父亲罗尔根本没有想到的。

 

然而很快，爆料就出来了：罗尔在广东有三套房子、两辆车，家里不缺钱；这篇文章的背后，"有人在做营销"。接着，@深圳儿童医院 微博核实了医疗费使用和报销情况：三次住院总共费用204244.31元，其中168050.98元为医保支付，自费部分仅36193.33元。

 

对罗尔的大起底，对他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辱骂接踵而来，甚至还有人认为他应该以诈骗罪论处。这当然也是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。

 

从前线记者的采访中我们看到，罗一笑还在ICU，病情是真的；罗尔的经济条件远不如想象中的"三房两车"的那么丰裕，暂时手头拮据；营销公司虽然在做营销，但号召的是转发，而非募捐（这点微信团队已证明罗尔并不违规，不删文、不处理），并且是需要支出捐款的一方。如果这些事情在一开始全部都摆在明面上来说，也许捐款会大幅度减少，但至少这钱，罗尔会拿得踏踏实实。问题就在于，罗尔说的只是部分真相，夸大了事实。

 

终于，他在昨天下午的某视频中痛哭流涕，然而却是在指责网友："所有人都不管我的女儿，只想我是不是骗子。"唉，非亲非故，素不相识，吃瓜群众为你捐了270万，到头来还得挨骂，他们心里的忿恨如何能够平息？！一个人到了这种境地，仍然毫无自省，那就只有信用破产了。

 

从目前的种种公开信息来看，罗尔处理不当，让出钱出力的人心不服口不服，挨骂是应该的。但还看不出他和背后营销公司所谓"诈骗"的主观故意，超出五万的那部分打赏也被微信公司暂时冻结。

 

 

▍二

 

只不过，这种群众们一窝蜂的热情，然后迅速被打脸，然后义愤填膺，声讨骗子，这样的事，是不是很眼熟？

 

如果对真相如此洁癖，当初就不应该这么轻易相信别人，一旦和自己想象不同就炸毛；如果明确就属于"新闻易感人群"，看见什么就忍不住泪流满面，那就别对细节过于苛求了。——一个人不能总是这么逻辑不自洽，双重标准。既然你对真相那么苛刻，觉得罗尔"不卖房就没有资格要打赏（还不是募捐）"，那你对自己的行为为何如此随便，不通过有正规管理渠道的公益机构、不了解清楚人家的财产情况就打赏？

 

即便如此，你不施援手，也应该对他人的困境心怀善意。

 

如果整天被新闻感动，又整天被反转所愤怒，是不是也该检讨自己，为什么这么不长心，为什么记吃不记打？

 

不要忘了，去年天津港爆炸的时候，一位90后女生谎称父亲在爆炸中死亡骗捐、获刑三年，也是嘘声一片。不要忘了，声称女友救女童被恶狗咬成重伤，大家给男友捐了70万之后，才知道她是在男友家中喂狗被咬伤的，也用不了那么多钱。不要忘了，曾有一女孩"摔倒"之后变成植物人，男友对其不离不弃，举债20万照顾，结果女友苏醒后，指认是男友家暴将其打成植物人。多少"感动"，就这么被白白消耗了。

 

这不过是最近我随手拈起的影响较大的例子，零零碎碎的更多。

 

所谓的"反转"，但凡有点互联网经验，都已经见怪不见了。其实无须亲身作调查，多上网翻一下，多等半天，很快就会有新的剧情。

 

我也许躲过了绝大部分的谣言或片面真相，是因为套路看得太多的缘故。我并不冷漠，我已很多次向我信任的人或者机构捐赠了，今后还会继续，我有我的慈善途径（当然数额不大）；但这些陌生人的求助，我至少会保持警惕。

 

不仅不捐赠，除非确认是我认识的人，我不会在微博和朋友圈里转发和号召捐款的消息；我不会转发寻找丢失儿童的事；不会转发"随手拍"乞丐儿童的照片；不会转发高考生丢失准号证的消息；不会转发"转给需要助听器的儿童"；不会转发"接力转发！多转一次就多一分希望"的鸡血汤……这类转发，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假的，或至少是不全面的。凡是耸人听闻的、充满铿锵语气的、诱导你去做什么的，虚假的可能性很大。

 

如果要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、转发的每一条信息负责，就只能竭尽全力避免触碰到谣言，避免踩雷。并不是显示自己多英明。这种警惕性，显然不是天生的；每一次长的教训，都是上过当或者目睹别人上过当。

 

当然，一个人，如果每次看到类似的新闻都会捐款，虽然可能是被骗的，我对这样心地纯良、百折不挠的人保持敬意。但多数人的所谓善行，就是"转发"而己。从我的角度来看，一个人被不实救助骗两三次，转发了，很正常；但如果每次看到每次转，还美其名曰"万一是真的呢，万一我的转发真能帮到一个人呢"，而不想想"万一这是假的呢，万一有一个人因为我而被骗呢"，我只能觉得，这人本来就没有打算为自己的转发和言行负责。

 

真正的善良，一定是有付出的：不是钱的问题，而是你需要付出精力去了解、去关注，为这件事情付出劳动。我曾在多个点对点的捐赠项目中零零碎碎捐过钱或者物，但我始终认为，付出劳动和精力推进项目的人，才是真正的做慈善；我们这些捐点小钱的，倒像是占了他们的便宜，只付钱就能得到"做善事"的心理满足，我就非常感激了。可以试想，随手"转发"这种又无需任何成本、没有任何智力含量的"行善"，那不叫善良，那叫不负责任。

 

不轻易相信别人，骗子或谣言就无法立足；没有传播量，也就无法达到欺骗的目的。凡谣言必转，老是"狼来了"，那么我们所剩无几的爱心，也会浪费在不必要的人身上，透支了我们对社会最后的信任。

 

▍三

 

说了半天，我越想越灰心。现实把我们都逼成什么样了？我们要学会识别毒奶粉，学会识别真假粉丝、真假豆腐，学会识别地沟油、注水猪肉、有孔雀石绿的鱼、会爆炸的手机、有央媒站台的庞氏骗局、有国家认证的野鸡学校……现在还要识别假慈善、毒心灵鸡汤……不是身兼无数个研究方向的专家，在中国就无法不上当受骗地过好这一生。

 

对于白血病，果壳网也做了科普，详细介绍如何分辩出各种不同类型、不同预后的白血病和若干种常见大病；那些专业名词和符号我看着都累，请问如何记得住？是不是我们每次满怀爱心地捐款之前，都应该去研究一下这种疾病的病理，了解一下国际上最近的治疗方案，再计算一下该治疗方案所有常用药品的价格，估算出治病需要的花费；并结合求助者当地的生活水平和财产水平，衡量一下他的治疗费用缺口有多大，才能有的放矢地进行捐款？

 

如果按我刚才的建议，甚至转发时，也应该达到这种水平，才能够具有甄别能力，才不会变成传谣。

 

这样有意思吗？

 

生活中弥漫着这种无孔不入的假货。只要呼吸，就有雾霾；只要吃东西，就有地沟油；别以为你不出门吃饭只吃农家菜就没事了，还有土壤的重金属残留着着你呢。不管你是否热衷于传播信息，只要你上网，总有一款谣言在等着你。

 

当然，你或许会觉得，转发转发假消息又如何啦？信信那种"九种打死不能一起吃的食物""震惊！中国或将成为最大赢家"的耸人听闻也没什么大不了啊？就算捐款，也就捐个百儿八十，捐失不大。对，多吸雾霾也没有什么，地沟油也不重要，毒奶粉也没关系，地沟油也吃惯了，反正都不会死。但是，你希望自己成为维护这些有毒雾霾的人吗？

 

立竿见影的恶果已看到了。南京的"彭宇案"，是一个"扶老人"的"墓碑式判决"，导致全社会"扶老人色变"，导致"不是老人变坏了，而是坏人变老了"的全民认知，也导致了有人看见老人倒地不敢扶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悲剧发生。红会爆出丑闻，让人无法信任，每次它出面募捐中，都只募得"呸"声一片；新闻事件当中的私人募捐，又经常反转，善心一次一次被打脸。

 

而今，罗尔的募捐，是不是也将成为一个"墓碑式"捐款？下次白血病患儿，若要再想募捐，大家转账的手一定会停下来来，慢点，再慢点。

 

不诚信越来越多，大家在教训当中智商越来越高，所有的事情都只能以"不信任"为基本立场。社会运行的成本必然越来越高，当高到无法承受的程度的时候，最终，基于共守规则所联结的纽带也会断裂，社会原子化指日可待。

 

我很想劝大家宽厚一点，毕竟罗一笑真的病重，罗尔也无意"诈骗"。但我又无法说出口。善意被利用了，仍然说不介意，那是圣人。我当然希望圣人越来越多，上当一百次也不改初心，现实虐我千百遍，我待世界如初恋，但这有意思吗？

 

（本文原标题：《"罗尔式"募捐，是不是将成为一个"墓碑式"捐款？》）

 

【作者简介】

侯虹斌 | 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，历史小说作者。